他似乎总是如此波澜不惊,如早早预料到乌罗会对阎小旺心软,同样预料到日月部落会迁向泻湖暂居一般。
“你猜到了?”
“没有,只不过你既然没有完全离开,总会先做好打算,不会留下等死,我跟你打过交道,你不是听天由命的人。”
乌罗失笑道“你这样说话,实在容易让人误会,好像你很关注我一样。”
“我的确很关注你。”
在风里讲话会呛住声音,尤其是吃惊的情况下,乌罗连连咳嗽几声,只能陷入无端的沉默,他与阎贴得很近,背脊与心脏紧贴,这两处都是人的要害,不管是坚硬的骨柱还是跳动的血肉,大概是这个原因,因此没有任何绮念。
还好乌罗回来的够快,不然与青望相依为命的阎小旺大概要被部落捆成一头小乳猪,外加一头大角鹿。
不知道是忌惮阎过往的威望,还是这些天积累下对阎小旺的好感,部落的人并没有下狠手,阎小旺只是被困在他自己的屋子里,胖嘟嘟的兔子被拎走,他抱着愤怒的大角鹿,大概听懂留君突然甩下部落里的一个女人,带着巫者跑远了。
眼下生死不知。
乌罗回来的时候,部落里气氛相当沉重,拿着武器的男人站在小屋外巡逻,杀气腾腾,只要巫者的尸体被确认,大概就会毫不犹豫地将相处多日的小男孩杀死在小屋之中,就像他杀死的每头猎物那样。
“小鬼头。”
阎凉薄的声音顺着月光流淌,众人见着他,如同见到烈火里踏出的鬼神,不由得大惊失色,琥珀想起那一夜听见乌罗提起的声音还有百兽的嘶吼,脸色大变。
“琥珀,我回来了。”
乌罗走下山坡,安抚住部落众人,婕从人影里闪现出来,仔细查看了下巫者全身,见他没什么大概,这才松了口气。她之前被留君甩下狼背,手脚都有严重的擦伤,血丝还在溢位,婕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后怕巫者当时会被狂性大发的巨狼拖到荒野之中啃食。
“我等下就给你包扎。”乌罗安抚她,又转向琥珀道,“火已经完全灭了,不会再有暗火复燃,我们可以回家去了。”
琥珀警惕道“我知道,不过他的狼发疯是怎么回事?”
不受管控的野兽是不合格的,绝不能饲养在部落之中,这个认知在躲避火灾的十余日里反复验证,琥珀对此有些敏[gǎn]。
“不能再留下他了。”
首领做下最后的决定,她翻开乌罗寻找叶子装水时被刮蹭的手,脸色不佳。
乌罗预设,他挥挥手,让守卫的男人们离开,任由阎小旺似乳燕归巢般扑上去,一溜烟爬上狼背,终于能当个幸福的小孩子窝在父亲怀中。他眯着眼微笑,像是只偷腥的猫,日月部落的恶意给他带来的恐惧顷刻间烟消云散,倒是阎充满寒意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没有减轻分毫。
“我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大角鹿挣开茅草的束缚,它从那个小小的门口里探出声来,滴答滴答的蹄声轻轻踏着尘土飞扬,咸味的深色盐粒宛如一颗颗细小砂砾,它将头依偎在主人掌心底下,而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留在了乌罗的面容上。
“哦?”乌罗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吸引走对方的所有目光,避免记恨,故作冷静地笑道,“是香水,要我送你一点吗?不过你可能没有容器来装。”
阎嗤笑了一声“不。”
那气味的确很曼妙,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又会被体温蒸出令人神魂颠倒的淡香,味道是比外貌更加隐晦的诱惑,只不过他并不是要说这个。
“是你身上危险的味道。”
第91章
阎最后留下的话没头没脑, 别说部落的人没有听懂, 就连乌罗也只是一知半解。
危险, 哪里危险?
头脑的确比武力更为危险, 文明的确比野蛮更为肆虐,在常理里应当相反的东西, 在壮阔波澜的历史上翻涌过去,纵观前后,没有任何比彬彬有礼的文明更具有吞噬性的存在, 不管是精神层次还是物质方面。
不过, 阎所说的只是这么简单吗?
乌罗无声地走到自己的草窝前, 他看见胖鸟在啄食着漆枯的头发, 以过分亲暱的方式;还在给家畜喂食的孩子们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不太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琥珀刚刚拉满了弓,只是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放下弓弦。
最早的时候, 他们在练习弓箭时无一例外地放过空, 或轻或重,只有力气最大的白连差点当场去世, 险些被弓弦崩断后弹飞的蚕弦割断咽喉。除了他之外,部落里不少人都遭遇过相关的情况, 几乎每个人的锁骨与脖子上都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纹, 乍看跟纹身似的。
还好他们不是混黑的,不然在道上的名字难道要叫弓纹吗?
“已经很晚了, 大家休息吧。”
明天还要搬家, 乌罗并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事, 火灾已经结束的讯息大概已被婕告诉部落了,他的确刚休息过,可刚刚的场景基本上也吓掉半条命了,需要再度休养,明天就没有代步的巨狼供以使唤,得全靠自己两条腿,要是手机还有讯号,想来一天五万步不足挂齿。
琥珀看上去似乎还有话要说,她缓慢地凝滞着,思绪还在虚空里发飘,试图组织思想与问题,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询问道“火,是那个男人赶走的吗?”
“姑且算是吧。”乌罗若有所思道,“我也不太了解情况,大概是他做到的。”
琥珀沉默了片刻,她大概是很想问“那是怎么做到的?”
可惜的是,乌罗也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那群大象并不是阎的随从,他们之间与其说是驯养的关系,倒不如说只是合作而已,不过对方到底是怎么跟长毛象交流的,实在不太了解,想来这世间上要生存下去的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两手谁也不知道的绝活。
就像魔术一样,不必过分追根究底。
“睡吧,琥珀,明天还要回去呢。”
乌罗拍了拍琥珀的肩膀,而炎将留给他的食物重新热了热送上来,他的确肚子里空空,便毫不客气地吃下姗姗来迟的晚餐,从行李箱里拿出备用的医药箱给婕处理摔下狼身后的伤势。伤口大部分止血,有血丝大抵是因为正在愈合的缘故,深色的草木灰被染进伤口之中,乌罗帮她稍稍冲洗了下,认真包扎好。
婕欲言又止,她看着乌罗的手,忽然道“巫,我看到星星的尸体了。”
“嗯?”乌罗惊讶道,“在哪里?”
她便牵着乌罗的手来到了琥珀的草窝外头,旁边就是她的草窝,从门口看过去可以见到两个女人已经睡着了,都是孕妇,月份还不算太大,只是肚子显出隐约的轮廓来,这对现代的孕妇来讲已值得注意,可对这个时代来讲,不过是确定她们怀孕的前兆。
婕喊了一声,正在点火的琥珀应声让她们进来。
琥珀对两人的到来看起来并不惊讶,她只是略微点点头,沉稳地掀开自己的草席,那底下被挖开个小坑,放着一块满是气孔的石头。琥珀用手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神色复杂,而石头上面的熔壳掉了一小半,露出光线柔和的晶体来。
这块陨石的确很不同,寻常的陨石很难分辨铁矿或是石头,然而这块陨石几乎是成型的铁块了,平面上烙着流纹,还有一半是内嵌的晶状云母,显得格外剔透。玉也好,其他晶形矿物也罢,部落里大多人都没有见识过纯粹到这种程度的混合体。
“这是星星的尸体吗?”婕眨着眼睛看向乌罗,“我本来想问辰,他一直在看星星,不过你不在之后大家都有些害怕,我就只跟首领说了这件事。”◇思◇兔◇文◇档◇共◇享◇与◇线◇上◇阅◇读◇
乌罗缓缓道“不,这还不能确定。”
琥珀便疑虑地蹙起眉头“为什么?它不是星的尸体吗?”
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怅然的怪异。
按照琥珀之前对火灾跟陨石的迷信理解,她有胆量留下这块疑似陨石尸体的东西必然经历过很强烈的挣扎,她不是个迷信的人,不过这年头迷信起来都不是人,敢留下灾厄的根源——哪怕只是疑似,都是极需要勇气的决定。
“可能是变质岩导致了这块石头出现,陨石会带来很多不稳定因素,如果不是高温改变了岩石,那很有可能是砸开了岩性地层,而这里面正好有铁矿。”乌罗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有些石头会特别硬,有些石头会很容易敲打,你们比我更懂这个道理,不是吗?”
“石头有很多不同。”琥珀问道,“这也是石头吗?”
乌罗点点头道“没错,先说好,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懂,只能勉强告诉你们一些知识点,不要对我过于有期望,有些石头可以做成金属,就像是这一块,这种我以前的部落里叫做铁,它还可以做成钢,不过现在跟你们说这个没有什么用,反正你们知道一下就好了。”
“至于这块大概是叫做白云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大用处,不然可以跟着陶器一块儿烧一烧,看看能不能烧出什么东西来。”
反正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工具都离不开火,如果没变化,那就是火不够大。
“铁……云母。”琥珀若有所思,“它跟你的窗很像,不是一样的东西吗?”
云母确实有玻璃光泽,这块经过“非人为烧制”的就更剔透了。
还不等乌罗回答并询问琥珀为什么壮着胆子留下这块石头,婕就先声夺人,她看着乌罗眨了眨眼,询问道“巫,你明明说不是很懂,可是又什么都说得出来,这样都叫做不懂吗?你的部落到底是有多厉害?比七糠部落要厉害好多吧。”
琥珀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来不及发怒婕的冒犯,同样睁着眼睛看向乌罗,露出肉眼可见的好奇。
厉害到吃喝与简单的活下去已经不是主要的威胁,可生存的困难从始至终都没有消退。
厉害到不是人与兽互相吞食,而是人与人互相吞食。
从大到小,每个人都出生开始,就不得不陷入人与人之间资源的争夺。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恶趣味的神明,或者是乌罗完全没办法理解的高阶文明主导操控了这一切,那他不得不庆幸,被挑中的自己勉强算是他那层生物链之中的优胜者。尽管还没到达顶峰,可也算不上失败。
“玻璃是沙子烧出来的,云母是石头,它们并不是一样的东西,从各种方面来讲都不同,只是看着相似而已。”
乌罗避开回答,只解释了之前的疑问。
人的注意力当然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拉开,可是再问一次会显得很奇怪,于是婕只好困惑地看着他,而琥珀又再度关注自己手上这块从未见过的石头“它们看起来的确很像,不过它没有你的窗户那么……透。”
“它很美。”乌罗缓缓道,“比玻璃要美多了,不过你在不知道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