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年轻的僧人。
这位僧人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戴着布笠,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而且极度沉默寡言。虽说这小和尚连药都替他换了好几次了,可他不仅没见过人家的脸,连话都没和这小和尚说过半句,完全属于陌生人的状态。他能知道人家是个年轻的小师傅,还是从人家说话的声音里推测的。
叶澄一开始以为他也是来打水的,但那僧人却并不打水,而是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叶澄感到很惊讶,难道这小和尚是特意来找他的?
叶澄探究地看过去。
那年轻僧人淡淡开口:“我来给你换药。”
叶澄心想,这又是一桩奇怪事。他实在不像个和尚,虽然穿僧袍,跟在老和尚身后,却既不拿“阿弥陀佛”当口头禅,也不称呼别人为“施主”。而且,换药直接在庙里等他回去就好了,为什么要跟着他跑到这里来?倒像是特意来找他的一样。
叶澄心中疑虑很多,却只笑道:“好。劳烦师傅了。”
年轻僧人解开了叶澄脸上缠绕的细麻,动作轻柔。月光朦胧,但叶澄脸上的伤还是很明显。
就算看过很多次,再看到那伤,还有额上的刺字,季芳泽还是觉得心尖像是被火灼烧一样。他闭了闭眼,用带来的干净细布沾了水,小心地避开伤口,将周围的药粉和汗渍擦干净。
叶澄安静地坐着,任由这人施为。
季芳泽想起刚刚山间和庙里的一幕幕,再想想这人孤零零坐在月光下的背影。他尽量平淡了声音:“世间有眼无珠,不知好歹之人太多,你不必为此难过。”
叶澄微怔,有些迷茫。
季芳泽看在眼里,只觉得他是被说中心事,心中越发酸涩。
“你一路照料他们,忙里忙外,恨不得替他们开山凿路。若不是你保护,他们能顺顺利利走到这里来吗?”季芳泽只觉得愤懑和尖锐的疼痛在体内左冲右撞,好像世间的不平此刻都落在他心上,饶是再想镇定,也不由得带出三分刻薄讥讽来,“他们倒好,活像你要害他们似得!”
叶澄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人是特意来安慰他的。其实叶家人做的很隐晦,这小师傅好敏锐的眼力。
其实他并不觉得难受。
叶家人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他是人是鬼,叶端瑜是不是被他害了,心里害怕是很正常的事。何况他和叶家人也没什么真正的感情。
但是有人为他鸣不平,他总不好泼人家冷水,叶澄只是含笑听着。
可说着说着,这小师傅的嗓音却突然哽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难过和颤唞。
“他们对你一点也不好。”
让你自己一个人夜里出来找水,都离你远远的,不关心你的伤口,也不关心你累不累,饿不饿。
叶澄这次彻底怔住了。有极其模糊的念头从他心底一掠而过,最后只剩下疑惑。为什么只是萍水相逢,眼前这个人却为他如此难过呢,是因为他也有同样的经历,不被父母家人所喜,才会这么感同身受吗?
季芳泽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用细布给叶澄擦药。
叶澄的声音响起,清朗又温和:“小师傅,如果家人对你不好的话,也没必要太伤心。因为你还会遇到别的人,虽然不是你的家人,但是也会对你好。”
季芳泽手微僵:“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遇到过啊。”
季芳泽想起城门口那一幕,声音闷闷:“那他人呢?”
在你最难的时候,他都不在你身边,还说什么对你好。那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甜言蜜语都是骗傻子的。
“我们已经因为一些事分开了。”叶澄眼中的神色比月光更温柔,“不过偶尔想起来,就觉得足够欢喜了。”
※※※※※※※※※※※※※※※※※※※※
叶澄:一想起来就开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季芳泽:那你跟他过去吧再见。
第45章
月光洒在河面上, 映出粼粼的波光, 偶尔有鱼跃出水面, 鳞片披月如雪。
叶澄明明只跟人家说过几句话,偏觉得和这位小师傅很投缘, 再加上眼前清景如画,气氛安谧静好,又提起暗藏的心事, 难免就话多了些。
他坐在河边,看着头顶一轮圆月高悬, 满怀心事地嘟囔起来:“月亮又圆了啊。再过一月就是中秋,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给他烙月饼吃。”
叶澄的话说地清淡, 里面却半点情谊也不少, 季芳泽听得心口直发疼, 也不知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叶澄难过。
人家是金尊玉贵的亲王, 想给人家烙月饼的能从城东门排到城西门,三十一种馅儿连吃一个月都不重样。你个吃糠咽菜, 餐风露宿的,还有心思惦记人家?
叶澄没留意季芳泽的异常, 他还沉浸在往事里。
三十年的时光,对他来说虽是沧海一粟, 可细数起来, 也能找出好多相伴的回忆来了。上一世, 叶澄忙着走他的直播大厨路线, 到了中秋烙月饼,到了十五弄元宵,着实把季芳泽养出了几分好气色。为此他在季家大受欢迎,地位直逼季芳泽这位正主。两人偶尔闹别扭,季芳泽怒气冲冲回季家,季家一水儿全是骂季芳泽,赶他回去的。
叶澄想起当日他追过去,季芳泽被自己的亲爸亲妈拒之门外,悲愤交加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叶澄这一笑,季芳泽还给他擦着药,手一抖,就直接按在了叶澄脸上。
叶澄脸上的伤没好全,这一按下去,叶澄脸侧的肌肉立刻紧绷了一下。叶澄忙出声:“是我不对。我不该笑。”
季芳泽心中懊悔,又实在难受,就想换个话题:“现在涂的药治伤倒是好,只是对疤痕效果不佳。我如今正在琢磨方子,”他看着叶澄脸上的伤口,声音很低,却宛如是什么郑重的承诺,“我会尽力,叫你恢复如初。”
叶澄心中微暖,还是婉拒道:“小师傅不必如此费心,本是罪卒,面上有瑕也是应该的。”
他这伤当时没留手,就算放在上个世界,也未必就能完完好好地像之前一样,何况是现在这个医疗水平。何必为难人家小师傅呢?再说,他要的就是这个戏剧性效果啊!
但凡以后一出场,大家都知道,这就是那个宁愿充军,也不当王府侧君的男人啊!
季芳泽却不答应:“罪卒黥面,也没说要脸上留疤。留在面上不好看。”
这人当初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翩翩儿郎。叶家玉郎,风姿无双。如今毁了脸,心里怎么会好受?
季芳泽知道,如今充军的差事,是他自己求来的,不敢随便插手,怕弄巧成拙。唯一能为叶澄尽点心的,就是这药了。
叶澄不以为然:“我又不娶娇娘,要好看的脸做什么?”
季芳泽此刻已经给叶澄敷好了药,正给他系绷带,闷声:“指不定日后就瞧上哪家的新人呢?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叶澄摇摇头:“我答应过的,不会找别人了。”
季芳泽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合著你还要给他守节啊?人家要是真那么喜欢你,此心不二,矢志不渝,早跟着你来边疆了!说两句好听话你还当真啊?!
若真是个对你好的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虚伪的王八蛋!如果真心对你,怎么会忍心不和你商量,就直接请旨要你做侧君,将你放在火架子上烤?!
反正里面的药也涂好了,一层层的细布也罩住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系在颈间的结儿,季芳泽恶狠狠地一拉。
实在是半点没有防备,饶是自诩一个铮铮铁汉,叶澄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季芳泽这次却没像之前似得心疼,恨恨起身,提着匣子直接走了。
叶澄一边小声吸气,一边在心里很郁闷地和009吐槽:【出家人不是都以慈悲为怀吗,为什么这位小师傅突然对我这么残酷?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009心想:就他那个醋劲,没当场勒死你果然是真爱啊。
叶澄只觉得摸不着头脑。好端端说着话,怎么突然就这样啊?!⊙思⊙兔⊙文⊙档⊙共⊙享⊙与⊙线⊙上⊙阅⊙读⊙
片刻后,叶澄恍然大悟。
这小师傅本来是不被亲人喜爱,感同身受地来替他抱不平,他也是想安慰一下人家,才说起“除了家人,也会有人对你好”的论断,结果举例竟然用了情情爱爱的事!和尚是方外之人啊!没办法谈恋爱!这不是扎人家的心吗?!
叶澄内心非常愧疚,三两步追上季芳泽,放缓了声调:“是我说错话了。小师傅莫要见怪。”
季芳泽脚步微停:“你说错什么了?”
叶澄表情很真挚:“虽说我刚刚说的那个人,是我情投意合的爱侣。但这世间情感多种多样,师徒慈爱纯孝,友人肝胆相照,亦是人间佳事。小师傅何必自苦呢?”
季芳泽深吸了一口气,在想,自己到底是吃错了哪根葱,为什么要大半夜出来安慰他。他看叶澄挺高兴的,倒是自己快被他气死了。
空旷的山野,远远传来两人的对话,一个散漫清朗,一个咬牙切齿。
“我送小师傅回去,这荒郊野岭的,万一被狼叼走怎么办?来来来,我来拎东西。”
“不用!放开!”
“哎呀小师傅别生气啊,你一个当和尚的,怎么脾气这么大?”
“……我不是和尚!”
……
午时,山间。
“又给那位叶施主琢磨新药呢?”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前两天不是还恶狠狠地说管他去死?
季芳泽面无表情,语气冷漠,动作却非常小心翼翼,害怕伤到那药草的根:“我又想了想,还是给他治吧。毕竟好端端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瞎了。再不治好脸,以后可怎么办啊。”
老和尚也不笑话他出尔反尔,只是找了阴凉地坐下,取出干粮慢慢吃着。
季芳泽将那药草收进匣子,才松了一口气,坐到老和尚身旁。
老和尚这些日子看着季芳泽忙前忙后:“既然舍不得他受苦,怎么不给他求情?”
季芳泽在帝后前的地位非同一般,若是他开口,再是惊世骇俗,只怕帝后也能应下来。
“怎么求情?”季芳泽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极端丽的一张脸来,淡淡道,“如今已经从流放变成充军了。我再叫他从充军,直接变成羞愤自尽?他自有风骨,我难道要去摧折?”
再说,那人功夫不差,在军中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季芳泽这些日子都带着遮面的斗笠,尤其是在叶澄面前,连吃饭睡觉都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唯有和叶澄他们分开的时候,才偶尔摘下来透透气。
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只是憋着一股气,不肯在叶澄面前露脸。毕竟,他虽然瞧不上京里那位小皇叔,两人的脸却颇有几分相似。
惠和大师看着季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