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难呐。
袁三不禁摇头,不待他说些什么,外头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间或有人嚷着,县太爷到了。
童冉抱着小老虎踏进县衙,前几日见过的同知苟安率先迎了上来,揖道:“童大人万安。”
童冉颔首:“苟大人多礼了,进去吧。”
苟安一路恭敬地引童冉入内。县尉高卓等在堂上,没有出来迎接,另有几个他心腹的衙役也一并站在他身后,打量大步进来的童冉。
“哟,县令大人来了,高大人怎不去迎接?”苟安笑着道,像是老朋友之间的打趣。他说罢,又对童冉道:“大人可别见怪,高大人武艺高强,有能力的人有些脾气也在所难免。”
高卓闻言,冷哼一声,对童冉揖道:“下官小锅县县尉高卓,参见大人。”
“高大人有礼了。”童冉道。
“下官辰时初刻便来了衙门,不想县令大人三刻才到,如今又积压了许多公务在身,下官得走了,请大人恕罪。”高卓道,他语速较快,没什么起伏,略显冷硬。
“县尉大人不忙走,童冉刚才在路上遇到一事,所以有些耽误了,恰好也与大人有关,想请教一二。”童冉道,在堂前正中站定。
此前到九乡教凿井灌田时,童冉便听过一些县衙里的事,但当时也不过了解一番,想着日后若要去县衙应卯少不得要打交道,却不想这么快自己便一跃成了他们的上司。
有这样两个有权又有资历的部下,这小锅县的县令也着实不好当啊。
童冉暗暗头疼,面上却一派平静,只是说道:“刚才我来时路过羊角巷,巷口那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正是做买卖的好地方,只可惜小锅县有明令,除了西市的兴德街以外,一律不可摆摊。这人在羊角巷巷口偷偷卖烧饼,被巡逻的衙役抓着了。”
童冉说着,指向下首一处柱子,漆红的柱子旁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很瘦,像随时会被折断的样子。她旁边还有一名衙役,死死扭住妇人的手腕,此刻童冉指过来,他朝妇人的膝弯一踢,妇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她的手臂被扭住,身子半伏在地,肩膀微微颤动着。
高卓瞥了一眼那妇人和衙役道:“这样的事日日都有,不劳县令大人费心,下官自会交代他们秉公而办。”
“所谓秉公而办,是如何办?”童冉又道。
“小锅县有明令,随地摆摊者,初犯杖三十,再犯杖五十,徒刑一年。”高卓道。
衙门里的刑杖又重又硬,一杖下去便能叫人皮开肉绽,更遑论三十杖。
原本一语不发的妇人突然抬起头,脸上灰扑扑的看不出原貌,她哽咽道:“求大人开恩,贱妇家中还有幼子,求大人开恩。”
童冉没看她,对高卓道:“今日我之所以来晚,只因在羊角巷巧遇此事。据我所知,高大人所说之律法为开国之初所设,当时陇右道还不是大成国土,小锅县常有乱贼来犯,是以处处严加防范,对城内做买卖的人也多方约束。可如今陇右已归我大成所有,国境安定,并不需要如此严密的防范,摆个摊而已,何须如此重刑。”
高卓依然面无表情,他的语气却异常坚定:“法便是法,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我与高大人见解不同,如今世道安定,刑法也应该随世事变化,过于严苛的法,只会危害百姓们的正常生活,变成恶法。”童冉道。
“对,童大人说得好。摆个摊而已,杖三十太过了,高大人您就手下留情,把她放了吧。”苟安趁机道。
高卓将手按到腰间的佩剑上道:“我乃县尉,掌管一县刑法治安,若我一味徇私,犯了法却不惩戒,小锅县岂不是乱套!”
苟安:“大人都说了罚太重,你怎么不……”
童冉抬手,制止了苟安的话头。
“高大人宽心。”童冉道,“本官并非要你徇私,而是这不合时宜之法,该改一改了。”
童冉语罢,高卓身后的衙役们面面相觑。
他们有的在别处县衙当过差,各地多少都有些不合时宜的规矩,大多县令也不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们小锅县这条法也是空置了好些年,高卓来了后才又启用,如今都严格执行着。
一开始小锅县的百姓也连声抗议,但当高卓当众惩戒了自己违规摆摊的亲戚后,所有人都住了嘴。这位高大人虽然不近人情,却公正得很,执起法来六亲不认,这也是人人都怕他却也都服他的原因。
高卓在小锅县五年之久,比邓其任职的时间还长,之前邓其在任时虽然没少作威作福,但高卓职责范围内的事却是绝不敢碰的。
县尉手握县里衙役的排程权,主管一县之刑法治安。衙役们本以为这一次高卓也会给新来的县令一个下马威,让他不敢管自己辖区内的事,没想到这个童冉小小年纪这样刚,高卓的下马威还没到位,他的第一把火就已经烧下来了——不仅插手了高卓主管的治安事务,更直接放话要改法。
摆摊是本县事务,县令自然有权更改,但此事兹事体大,一般人害怕担骂名,多半敷衍过去,并不会大刀阔斧地改革,更不要说他们县还有一个会誓死捍守旧法的高卓了。
“你输了。”之前在门房压苟安的那人低声道。
一旁压了高卓的满脸悔恨,但转念一想又道:“别急,苟安也没捞着便宜,你还没赢。”
高卓眉头皱起,两条刀刻般的深纹立在眉间。
眼前这小子不过十五,正气品阶处于黄阶上品巅峰,虽不得不承认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子在这个年纪有此造诣很是天才,但是再天才,也不可随性而为。他倒要看看,没有他的支援,这所谓的改革可能实行?
“大人要改便改吧,下官日前旧伤复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高卓一拱手,甚至不顾童冉是否应允,带着自己的人大步离开。
高卓没有吩咐,那扭着妇人的衙役也不知该当如何,看看童冉又看看高卓的背影,一咬牙放了妇人,追随高卓而去。
童冉亲自扶起那妇人,道:“你且先回去,此事如何处置日后会有人来找你。”
“大人。”那妇人嗫喏着,还想说什么,童冉轻轻一推,把她推向跟着一起来的球儿,吩咐球儿送她回家。
球儿送妇人走了,童冉在堂上的官椅上坐下,苟安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泡来热茶。
“大人请用。”苟安把茶端给他,又道,“那高卓就是这样一个驴脾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童冉端起茶,却没有喝,温和地道:“苟大人与高大人共事多年,想必很是了解。”
苟安正愁没办法在童冉面前摆高卓一道,听他这样说,立刻来劲了,滔滔不绝说起高卓的不是来。
童冉一边听,一边喝了口县衙的茶,末了微微皱眉,让人换了一杯滚烫的开水来,拿出随身带的茶叶,亲自泡茶给小老虎喝。
小老虎喝了两口小侍从给泡的一等大红袍,趴他腿上听苟安搬弄是非。
童冉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小老虎的后背,以前小老虎特别讨厌自己在它身上乱摸,但次数多了,也不太反抗,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给他撸两把。
苟安说的事有一些童冉听过,有一些没听过,事情是什么倒不重要,童冉故意递出话头,不过是想再探探苟安与这位高卓的关系。
此前童冉的讯息都来自民间,难免有不少讹传,并不准确。
刚才他初到县衙,苟安殷勤来迎,高卓却没有来,可以看出两人处事风格不一。后来进到堂屋,苟安一番话似乎在为高卓开脱,圆他没去迎接的理由;实则却是暗示童冉,高卓这人性子刚,不好管理。
如果新来的县令听信苟安的话,那对高卓的第一印象便不好,以后行事时也很有可能偏袒苟安。
而观高卓方才的反应,他应该是听出了苟安的意图,却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出言,却比说了话更有力量,一个秉公执法、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的县尉形象立刻立了起来。
但他们,真是如此吗?
刚才那一出大戏是试探,他们肯定没料到自己第一天上任便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应该是没有准备的。但官场复杂,童冉并不急着下定论。∮思∮兔∮在∮线∮阅∮读∮
如果高卓真的是这样刚正不阿,当日邓其在小锅县作福作威,他又为何隐而不发呢?
“大人,那高卓不好对付,您放一边冷着就是,您是县令爷,他再脾气大也不敢翻出天去啊!”苟安道,“今日您新官上任,合该庆祝一番,不如晚上到怀唐楼去,县里不少富商大户还等着拜见您呐!”
童冉喂小老虎吃肉干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拿了一片新的给它。
官商勾结自古有之,邓其倒下了,他便是下一个贿赂的物件。那这个苟安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连线富商和历任县令的桥梁?
童冉记得,苟安在小锅县也称得上根深叶茂,已经做了六年同知,资历比县尉高卓还深。
真是麻烦。
童冉夺下小老虎吃了一半的肉干:“不能吃了,再多吃要肚子疼了。”他刚刚在想事情,竟然随手多喂了一块,小崽子年纪还小,肉干又不好消化,不能多吃。
“呜哇!”小老虎自然不依,要跳起来去夺肉干,被童冉一臂圈住。
“吃饭的事晚些再说,我家这头崽子太娇气,我晚上得陪着它,否则要闹腾的。”童冉道。
“呜哇哇!”小老虎不服气,它明明一头虎也过得很好,什么时候要人陪了?就算无聊它还能回去批折子呢!
童冉将它按住:“你看,开始闹腾了。”
用小老虎挡下了晚上的饭局,苟安大概也觉得没希望,又陪童冉寒暄了一会儿,便告退了。
堂上留下一个文吏和一个衙役,是童冉直属的。
童冉招招手让他们走到近前。
文吏是个年轻人。衙役大约不惑之年的样子,自称袁三。童冉多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眼熟,便道:“袁大哥可是底下顽石乡的人?”
“不敢当县令爷这声大哥,您喊我袁三就成。”袁三道,“小的确实是顽石乡的。”
“难怪我看着眼熟。”童冉笑道。他这一刻才终于放松许多,眼里也带上了笑意,右边脸颊上浮现出一个小酒窝来。
“县令爷,我也是顽石乡的。” 年轻文吏立刻道,他瞧着才二十来岁,说起话来还有些跳脱。
童冉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个少年他一点印象也无:“你叫什么?”
“小的叫桑乐。”桑乐还有些害羞的样子,食指指尖不自觉地刮着鼻梁,“小的的姑妈住在顽石乡里,小的自个儿是隔壁县的。”
难怪他不认识,童冉释然。
“我前些日子才到任,到任前去过姑妈家,那风力水车可太神奇了。”桑乐道,翘起一个大拇指,“小的的姑妈说